大家沒有打任何招呼,也沒什么表情,如同陌生人一樣對峙著。
這是3月20日下午,浙江麗水遂昌縣人民法院十一號審判庭的一幕。
為了分一筆錢,三個姑姑把唯一的侄子告上了法庭。這筆錢,是蘇林的爺爺蘇惠強在去年蘇村特大地質(zhì)災(zāi)害中遇難后獲得的政府補助和社會捐款。
這場特別的官司,讓災(zāi)后本該互相幫扶的親人變得冷冰冰。在小縣城里引起的則是一場關(guān)于人情和法律的議論。
同樣,誰也沒想到,這筆原本用于恢復(fù)生活信心的愛心補助,會成為很多人生活的煩惱,甚至成了一面照映人性的鏡子。
“錢多了,煩惱也多了,親情沒了,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改變了。”蘇林感慨。
分錢的官司
所有煩惱的起源是災(zāi)后的一筆補助款。
在去年9月蘇村特大地質(zhì)災(zāi)害中,蘇林家遇難四人,他的父母,爺爺和外婆,是全村最慘重的一戶。
事發(fā)后,政府按照每位遇難者四十余萬的標(biāo)準(zhǔn)補助統(tǒng)一打到了蘇林的卡上。這筆錢約一半來自社會的愛心捐助,規(guī)定用于家屬重樹生活信心等,可“自行妥善處理”。
其中,爺爺蘇惠強的這四十萬元就成了焦點。
怎么分?一開始,蘇林提出,把這筆錢平分,每人十萬。這得到了三個姑姑的贊同。不過,一份保險的突然出現(xiàn),打破了原本的計劃。原來,生前,蘇林的爸爸給爺爺買過一份保險,可以賠12萬。“這是我爸爸買的,你們哪怕可憐我也好,照顧我也好,這筆錢就不要分了。”蘇林這樣提出。
姑姑們不同意。最終,這筆錢平分了。
接著,房屋倒塌可以賠2.7萬,蘇氏族人的捐款可以領(lǐng)5000元……姑姑們提出,這些錢都需要平分。這時,蘇林也不同意了。他覺得姑姑們越來越“過分”。
就這樣,一直談不攏,從去年十月開始到今年初,錢一直躺在銀行里,他們的關(guān)系也和錢一樣,一直僵持著。
“都不要分了,把這四十萬元錢都拿到爺爺?shù)膲炆蠠裏羲懔?,這是他用命換來的。”有一次,鬧得太僵了,蘇林這樣提出。姑姑們沒有作聲。“我還是把親情看得重的,我還年輕,錢可以再賺。”蘇林說。姑姑們也這樣用“親情”勸他。
過年前,蘇林念及親情,把40萬補償款里面的12萬拿出來分掉,給三個姑姑每人打了3萬元。這樣,再去掉蘇林自己扣除的3萬元,40萬元補助款還有28萬元。他知道,姑姑們并不會滿意。但是沒想到,最后會被告上法庭。
頭疼的法官
領(lǐng)到法院傳票后,蘇林一度陷入了糾結(jié),他一直在想:自己做的到底有沒有錯。“為什么要上法庭?為什么不能通過家族的長輩或者村里調(diào)解溝通?”他感到很難受。
他還曾想過,在開庭前,給姑姑們跪下磕個頭,從此雙方就不再有關(guān)系。最終他沒有這么做。
3月20日,這一天終于來了。他和三個姑姑一樣,第一次走進(jìn)法庭。“這時,我才真正感覺到,在金錢面前,親情是如此不堪一擊。”他這樣說。
庭審的現(xiàn)場很冷清,這畢竟是家事。
“你們?yōu)槭裁匆嫣K林?”法官這樣問三名原告。
“我們要分錢,要求他退出28萬元。”
一個多小時的庭審,姑侄圍繞著應(yīng)不應(yīng)該平分這筆錢,展開了辯論。
“你們沒盡到贍養(yǎng)義務(wù),我這里有村民的簽名證明……”
“我們盡心盡力,盡了自己的義務(wù),我們也有村民的證明……”
大家各說各的理。法官進(jìn)行了庭后調(diào)解,但是沒成功。
這場官司如何結(jié)局,還沒有最終判決。但不管怎么判,都似乎沒有贏家。蘇林覺得,這已經(jīng)讓他失去了僅存的三名至親。
“讓法院判好了。不管怎么樣,我不是為了錢,我是為了一口氣。”蘇林說,“我也沒怪她們,錯不錯,我也不好說,公道自在人心吧。”對于他的三名姑姑而言,即使贏了,或許也會面臨著各種議論。在法院,她們沒有接受的采訪,一言不發(fā),匆匆離開。
采訪了辦案的徐法官,他說,類似因錢財分割糾紛導(dǎo)致親人反目的,平時也有,人情和法律之間的沖突,確實有些難判,他們會再努力調(diào)解。“從法律上來說,補助金雖然不是遺產(chǎn),但也是可以參照遺產(chǎn)來分配,三名原告有繼承權(quán),但是這個具體的金額,怎么分,還要考慮到其他因素,比如農(nóng)村的人情風(fēng)俗,實際的贍養(yǎng)情況等等。”
村民的說法
姑侄分錢的官司,很快傳開了。不僅是他們原本生活的蘇村,還有鎮(zhèn)上。畢竟,在講究宗親觀念和人情世故的中國農(nóng)村,這無疑是一個大新聞。
“蘇林,你怎么和姑姑們打官司?”
“蘇林,你是不是沒分錢給姑姑,應(yīng)該分的。”
“嫁出去的女兒,潑出去的水,怎么能和侄兒去爭這個錢?”
村里,各種聲音都有,有人怪蘇林不懂事,也有人說姑姑們太過分,也有的看笑話說閑話。傳來傳去,越傳越離譜。
一談到錢,就有麻煩事。不僅是蘇林家,年前,在蘇村,一筆蘇氏家族的20多萬捐款怎么分也成了難題,那天在祠堂里,大家商量,各有各考慮,最終沒有分成。過了幾天,捐款人親自來分,才分掉了。在村里,其他的受災(zāi)戶,分法也都不同,沒有統(tǒng)一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但是和別人比,蘇林覺得自己分得很公平。
不僅是這個官司,提起錢,蘇林是傷心的。
災(zāi)難發(fā)生后,原本和睦的兩家,關(guān)系一下子變了。蘇林的三個姑姑,都在農(nóng)村,幾家人住得不遠(yuǎn),平時走得也很近。
“姑姑家每次要殺只雞,也是我爸爸去的。”蘇林說。
在事發(fā)后的幾天,蘇林住在姑姑家,飯菜睡覺,柴米油鹽,他都要付錢。“哪怕是幾塊的零錢,也沒少。”這些幾個姑姑也都承認(rèn)了。“她們認(rèn)為我是倒霉的人,所以,在睡覺的床上要放紅包,給我燒飯要給紅包,坐他們的車要給紅包。”蘇林說。
即使如此,蘇林也努力和姑姑們走得近一些。他怕人家說,有了錢,親人也不要了。
蘇林的困惑
拿到了補助款后,蘇林就越來越覺得煩惱。他的生活被改變了。親戚朋友們打他電話,十個有九個是來借錢的,有來借十幾萬的,也有借五百一千的,包括幾個姑姑們的子女們。
“現(xiàn)在他們都以為我有很多錢了。”蘇林說。
最終蘇林還是借了一些給表哥表妹。不過,讓他改變的是,因為這場官司,蘇林讓他們補寫了一張欠條。“沒辦法,現(xiàn)實讓我覺得應(yīng)該這樣做,以前肯定不會。”“我害怕了,現(xiàn)在很難相信人。”有朋友去向別人借錢,別人也會說,叫蘇林來擔(dān)保,他有錢。三個姑姑們隔三差五的打電話來催著分錢,“她們輪流著打,每個人說一個多小時,早上中午晚上都有,我實在受不了了。”蘇林說。
沒辦法,為了正常的生活,蘇林換了一個手機號碼,他只告訴了妻子。蘇林說,有村民還說,早知道有這么多錢補償,他也去死死掉算了。這讓他格外生氣。
在遂昌來說,這筆錢其實并不算太多。“遂昌消費高,買套房子不夠。”蘇林說,這筆錢買房子花了一筆,畢竟要有個家。其他的都沒動,準(zhǔn)備存著給兒子。“這是爸媽用血肉換來的錢,不能隨便用,還是留著給孫子用,他們大概也會高興的。”
蘇林說,他很困惑。原本為了重樹生活信心的愛心款,怎么成了生活里的煩惱?
“都不要分了,把這四十萬元錢都拿到爺爺?shù)膲炆蠠裏羲懔?,這是他用命換來的。”有一次,鬧得太僵了,蘇林這樣說。
來源:錢江晚報